我的奇琶媽媽(寫於2003年母親節)

每個人都有媽媽。

在28歲還極度戀家的我眼中，曾與我臍帶相連九月的媽媽，是上帝恩典的體現。不少去過我家的朋友都知道，家母堪稱奇琶中的奇琶，她一人的意見彷彿中華民國憲法般，任何法律不得牴觸，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是誰賦予她這種無以倫比且正義凜然的霸氣，總是理直氣壯地以一票(她)對三票(爸、姐與我)壓倒性地作出判決。在台灣一黨獨大制早被改寫的時代，我家還是帝王專制，差距之大令人乍舌。
要見識家母如何展現母后般的氣質並不困難，事實上每逢我們全家一起出門，從路線的決定到出門的時間，任何細節都牢牢地掌握在她股掌中。而我最常討罵的地方便是出門慢她幾秒鐘到幾分鐘的時間，只是有時候讓人困惑的地方是，就算明明是她的動作最慢，我們另外三口早已在車上恭候大駕有一世紀那麼久了，家母才姍姍來遲，她還是可以罔顧事實地念我跟姐一兩句：『每次出門都是妳們兩個在拖…』之類的話。
威風凜凜之外，家母且將女性多元堅韌、感性理性夾雜的一面發揮淋漓盡致。我常覺得媽媽像一本結合天下奇聞搜奇、人類心理探索、當代女性思潮於精華的百科全書，這書即使歷久風霜，豐富的內裡卻總是使我大開眼界。
她可以不厭其煩地警告我不可以亂花錢，然後下一秒鐘去菜市場買好些只能看不能吃的『歐洲夢幻少女洋娃娃組』回來佔空間。還記有一年全家逛百貨公司，當我跟姐正為現場示範的九孔菜刀意亂神迷時，母親卻堅持如此實用、如此划算的高科技結晶，在她眼裡還不如讓她一見鍾情、價錢可以買五把九孔刀的俄羅斯娃娃。那晚我姊妹倆跟家母在娃娃專櫃前斡旋良久，即使我不斷地指出九孔刀可以為家裡的廚房做出如何巨大的貢獻，而那個醜到不行的木製娃娃頂多也是擱在壁櫥長灰塵。但是，為著某種藝術家的莫名堅持，最後家母還是意氣風發地抱著娃娃揚長而去。從那天起，我終於明白我媽務實的持家觀念裡，其實有著無可救藥的小小浪漫。
從小家母一直不厭其煩帶著姐跟我上各種才藝班，即使家境並無餘裕，但只要我們表現出那麼一丁點興趣來，再遠再貴咬著牙都讓我們學。幸而當時幾個開各種補習班的教會會友們每逢得知我姊妹倆要去插花，總是特增免費名額，年紀尚小卻也感受到這南部炙熱的人情。一路走來學過的東西也頗可觀了，心算、舞蹈、鋼琴、提琴、英文、畫畫、捏陶土應有盡有。長大後，雖然只剩音樂至此成為我讀書之餘另一個對話的出口，其他的僅僅沾上邊則淺嚐即止，但每當回想當時媽媽為了讓我們喜歡上才藝班，總是不忘在上課前或下課後買三明治、麵線、或米糕，慰勞偶爾會咕儱抱怨幾聲的小女兒，心裡總是滿懷感激。
奇怪的是，家母卻從來不斤斤計較我的學業成績，考差了下次再努力，成績好就讓我選個獎勵品。讀國中時有一年考了全校第一名，物質需求一向不大的我說買乖乖吃一吃就好了，果真隔天家裡就多兩箱乖乖，五香跟椰子口味的。那年之後，乖乖包裝上的大頭娃娃，變成心底一個恆常溫暖歡愉的印記。
說到持家，家母也有她獨見所創獲之見解。從她跟拖把的深厚交情可知媽媽對維持地板的清潔向來不遺餘力，如果她想，可以早也拖，晚也拖，想到就拖，偏偏生出來的小孩就沒遺傳到這點。矛盾的是，家裡餐桌、冰箱、我的房間（因為長年在外讀書，房間早就淪陷），卻彷彿專為酒醉者設計的疊疊樂大賽場地般，堆滿了各種想像不到的食物或雜貨。從我有印象起，家裡的餐桌絕對跟進食這項活動無關，因為它唯一空出來的地方大概只有一粒棗子那麼大。現在我們家吃飯，總是要把飯菜端到電視機前的矮桌上，然後每個人拉出小木凳以一種鄉下歐巴桑剝牡蠣殼的姿勢用餐，光是這點已經好幾次讓坐在板凳上的我笑出了淚。
還有一點非提不可，那就是家母獵殺蚊子的技藝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小時候還沒有電蚊拍的時代，我就深信不疑媽媽身上裝有神秘的蚊子雷達系統，凡是哪隻活得不耐煩的蚊子膽敢進入她方圓十公尺之內，就算是獵殺過程中必須踩到我們身上或賞耳光，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犧牲。事實上，打蚊子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一種終身奉獻的偉大使命，所以在電蚊拍問世之後，家母宛如獲得絕世寶劍般如虎添翼，不但每個房間都要放上一支，無聊的時候還會帶著心愛的電蚊拍走到戶外的教會廣場為民除害。
『奇怪，打到外面去不會太誇張嗎？蚊子那麼多怎麼打得完？』我問姊姊。
『我看媽媽只是想打，那已經是她的樂趣了，妳管她打不打得完？』姐回答。
家母可愛的地方還很多，其實最讓我由衷欽佩的，還是她對欣賞生活中簡單的愛與美，有著令人感動的執著。
她可以突發奇想在某日的早晨想看某個農場的櫻花、某個林場的楓樹、某座山頭的梅花、某個海邊的水鳥、某個新蓋好的斜張橋，然後立刻動身不辭辛勞長途跋涉而去。爸爸若有需要出國辦公的時候，媽媽總是毫不猶豫地表示支持，因為她也想跟去玩，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以走看美麗世界的機會。媽是全家公認最愛玩也最會玩的佼佼者，姐跟我於此總是自認精力不如，事實上，如果家母計畫出去玩而我姊妹倆皮很癢地表示興趣缺缺，還會惹來一頓嘮叨。
媽說過很多次，錢該花的時候就不要心疼，出去看看是好的。而那番話成為我跟姐後來喜愛自助旅行的精神支持。她的信念在女兒們的血液裡，流動未曾停歇。
有時看著鏡中的自己發笑，因為我有著跟媽媽酷似的一張臉。雖然這個女兒出去玩總是迷路，不愛打蚊子又不愛拖地，不愛泡溫泉也不愛吃沙西米，但是我真切地為身上有著媽媽的基因而感到光榮，那是來自一個腳踏實地但又有著自由想望的傳奇女子，一個帶我初啼人世、為我塑造性格的母親。